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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五十六章 林青天是好官


  潘季驯之前的行程,是巡视贾鲁河新河,但没提巡视旧河这个想法,这突然改变行程,对于安排接待的地方官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本来潘季驯是要视察,朱仙镇下游的周家口,周家口南通江淮,北联山陕,因为贾鲁河新河贯通,人口日增,成为商业重镇。

  当地知州闻知潘季驯要来视察,正是大张旗鼓地张罗着,没料到人家却突然改变了行程,令这位知州吐血三升,一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但潘季驯改变行程,突然北上视察,对于归德府地方官员而言,才是更糟心的。唯一比陈州官员'幸运'的是,他们现在仍'蒙在鼓里',对于潘季驯的到来一无所知。

    贾鲁河上水波滔滔。

  潘季驯及众河南官员的座船在河面上行船十分平缓。

  贾鲁河,潘季驯不是第一次前来,而是来了两三次,最近一次是万历七年时。

    潘季驯想起他万历七年主治黄河时经历,之前他因政见与张居正不和,在河道总督任上被张居正赶回浙江养老。

  但后来张居正知道治水非潘季驯不可,于是又打脸自己写信恳请潘季驯出山治河。

  潘季驯答允张居正出山,但条件是治河之事,我一个人说的算。

  张居正答应了,潘季驯复出后,向朝廷奏请以'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溃决'之策治河。

  当时潘季驯用了一年功夫,堵塞黄河决口一百三十九处,用夫役不过八千人,工部给银八十万两,他只用了五十六万,为朝廷节约二十四万两。

  至此他主修的黄河徐扬河段,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差池,面对潘季驯的功绩,连目中无人的张居正也是写信来道,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段,公之功不在禹下。

  张居正对潘季驯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张居正身后遭到清算,潘季驯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这倒也不是潘季驯感念张居正的知遇之恩报答,他与张居正交情没那么深,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罢了,根本没有想太多。

  潘季驯为官之道只有一条,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最后潘季驯受到牵连罢官,本以为自己从此归老林下,但是申时行顾念旧情,天子也想起他三度治河的功绩,让他重新出山,总督漕河。

  官居一品的潘季驯对于仕途上早已没有别的念头,事实上他的身子也已大不如前,他一心只想在最后的任上能治理好黄河,终结大禹后延续几千年的河患。

  想到这里潘季驯觉得肩头上有千斤重担,他现在为朝廷漕运,河道最高的官员,可以调动沿河沿漕任何人力,物力,在内天子,首辅又对他十分信任。

  前几次治河,朝廷人事肘制,故而自己从未获得如此大的权力,但现在大权在握,但对于治河,结束几千年河患,他却没有把握。

  原因在于,人力焉能胜天。

  想来想去,潘季驯也唯有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来勉励自己。

  至于这贾鲁河的水情,他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黄河数度夺道贾鲁河,导致新河旧河都淤塞十分严重,所以潘季驯在'塞决口以挽正流'的思想下,就是打算截断贾鲁河的黄河入口,让旧河自己淤塞就好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去疏通。

  贾鲁河只留下新河贯通河南,徐州就好了。

  现在林延潮重新疏通旧河,一旦大水,河水夺道,将沿着贾鲁河旧河南下,如此徐,淮就危险了。

  提及徐,淮又是潘季驯心头一根刺,徐淮不仅是经济中心,而且凤阳祖陵也在那。

  对于历任漕督,河督而言,保护凤阳祖陵安危,又高于治河,保漕两件事。一旦凤阳被淹,不说他潘季驯要完蛋,就是天子也必须到太庙里跪求先帝的原谅。

  所以对于林延潮更改他之前治河主张,疏通贾鲁河,潘季驯心底是十分不满的。

  林延潮这人他是清楚,年轻,一心要作出政绩,故而开封府官员形容他好大喜功,应该是没错的。

  现在贾鲁河旧河已经疏通,他潘季驯必须去看看,看看林延潮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若是破坏了他潘季驯治河大计,或者林延潮将治河之事,搞得一塌糊涂。

  那么潘季驯会直接奏请天子,将林延潮罢免。

  至于申时行的面子,以及官场上的人事关系,从来不在潘季驯考虑之中。他为官之道只有八个字,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河水滔滔,潘季驯的座船已是进入贾鲁河旧河河道。

  以前旧河淤塞时,两百石以上的船不能在贾鲁河上行船。

  但旧河贯通,不说他潘季驯所乘的五百料大船,就是从旧河上游而来的几艘吃水甚深的千石,甚至数千石粮船,也在河上畅通无阻。

  潘季驯心知旧河两百余里,若是千石粮船能达到畅通无阻的地步,那么说明贾鲁河已是全线疏通。

  据潘季驯所知,疏通贾鲁河并非是朝廷拨款,而是河南省里的藩库支出,听说是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抠出来的。

  还要扣去一半疏通新河之用,这笔钱最后到了林延潮手里,只有不到十万两。

  用不到十万两的银子,疏通两百多里的旧河,换了一般庸碌的官员没有二十万两打底办不下来。所以不说其他,仅说才干能力二字,林延潮称之能吏,可谓是当之无愧。

  不过在潘季驯眼底,如此越是有能力,反而越是办坏事,一旦黄河大水,将来大河夺道,就是顺流直下,直接灌入河南,淮徐的腹心之地。

  朝廷河工是不怎么样,但好歹面向黄河两岸修了不少大坝,这些大坝能不能挡住大水暂且不说,但至少还能有点用。

  但万一河水夺道,就好比敌军有一路人马绕开了我军重兵布防的正前方,而袭击后方的粮草重地。

    如此就是能力越大,办的坏事越大,林延潮强行疏通贾鲁河的后果,还不如那些贪污河工银的贪官污吏。

  想到这里,贾鲁河疏通的效果愈好,令潘季驯皱眉越甚。

  潘季驯看到一段河堤上面正有人修坝,对左右道:“停船上坝看看!”

  船靠码头停了,一众官员随着潘季驯上岸。单知府等看潘季驯面色阴沉,心底都是暗喜。

  潘季驯众官员走上堤坝,这几十名河工都停下手,柱起铁锹锄头看了过来。

  潘季驯先是问道:“何人让你们修堤的?”

  众百姓见潘季驯这样的大官,都吓的不知如何说话,下面官员正要质问。

  这时候突然有一人叫道:“这莫非是潘大人吗?”

    潘季驯看去,但见一名老者,嘴唇发抖。

  潘季驯看了丝毫不记得此人是谁,问道:“你是什么人?竟认得本督?”

  那老者抹泪道:“潘大人贵人多忘事,十几年前,堵张家店口子的周驴子您记得吗?”

  潘季驯一下子想起那个周驴子,当时黄河决口,河水倒灌,有水淹开封之危。

  潘季驯身为河督,当即招募熟悉黄河水势的老船夫,让他们开着几十条载满石料的船,直接沉在决口之处。

  当时这周驴子就是他招的老船夫,冒着生命危险,开船堵住了缺口。当时潘季驯大喜下,拿出自己的俸禄赏了他五两银子。

  潘季驯想起十几年自己治河的时,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的情景。他感慨万千,抚须笑着道:“记得,本督怎么不记得周驴子,他可是能伏在水里三天三夜不上岸。”

  “哦,你是他兄弟,长得有他三分样子,周驴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老头叹了口气道:“去年害了病,没过冬天。”

  潘季驯闻言感叹道:“那可是响当当的好汉啊,这几百里黄河没人水性比得上他,没料到斗的过龙王,却斗不过阎王。”

  “潘大人,你也老了。”老头也是开口道。

  潘季驯闻言倒是哈哈一笑:“是啊,没料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故人。”

  老头道:“潘大人,小人给你引见,这是我儿子,当年也随你修过河的,还有这是周驴子他外甥,水里岸上都是一条好汉,来,都给潘大人磕头。人家潘大人是真正的好官啊,给咱们老百姓修了多少好堤,办了多少好事。”

  几个年轻人跪下去给潘季驯叩头。

  而众百姓们听说是当年治河的潘季驯,纷纷都是拥了上来,一口一个潘大人。

  而左右官兵要阻拦,潘季驯摆了摆手道:“尔等不要拦着他们,他们昔日都随本督治河,本督要与他们说说心底话。”

  官兵们这才撤开了。

  潘季驯与老者问道:“你们与我说说,这堤是谁让你们修的?不要担心什么,与本督说实话。”

  臧惟一等众官员都是一旁听着,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暗中一个个却竖起耳朵来。

  这老者笑呵呵道:“潘大人,这是哪里话,当然是给官府修了,怎么还给咱们自家修呢?咱们都是官府雇来的。”

  “雇来的?”潘季驯心底有数,朝廷役法,他是知道的,有力差有银差。

  一条鞭法变法,就是鼓励官府以银差取代力差。也就是让本来要应役的老百姓交钱,然后官府拿这笔钱雇老百姓来作役,而不是劳役老百姓。

  原来如此,林延潮为了疏通贾鲁河,那么藩库拨的十万两银子肯定不够用,所以将这修河之费摊派在老百姓的头上,再来雇役修河。

  这是好大喜功,不顾老百姓死活啊。

  潘季驯心底暗怒,面上不动声色,手指着其他人笑着问道:“他们都是雇来的?是官府雇,还是你雇?”

  老者点点头道:“都是官府雇的,都是卖气力活的,一个月五钱银子,另外管饭。”

  “五钱银子,还管饭,这可不少喽。那你这么大把年纪还能卖力气?”

  老者笑着道:“潘大人,前几年小人伤了腰,连袋土都扛不动了。不少小人算是老河工了,官府雇着来管后生办事。”

  “还有这等好事?那官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老者笑着道:“不是按照一个月给,是按照一年给,一年一大锭银锞子,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

  在场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单知府上前一步冷笑道:“老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朝廷命官一年才多少俸禄?你一年修个破河,能值二十两银子?”

  一人道:“是啊,听闻归德府都拖欠治下官吏两年俸禄了?怎么给一名百姓二十两银子?”

  那老头涨红了脸道:“怎么不行呢?林青天又不会骗我们,再说了这河工署雇这二三百个老河工,不少人拿的钱比小人还多呢。”

  众官员闻言都是不信,林延潮怎么可能给老河工如此高薪,听说他给自己身边的幕僚,一年才十二两银子呢。

  若是河工署里养着两三百个老河工,那么一年就要支出好几千两银子,哪个官府有这个财力。

  潘季驯闻言却明白了什么,多年治河的经历,让他深感治河人才的匮乏,特别是如这老者这样的老河工。

  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老河工,在有时候一个人可以顶的上十几,几十号人的,在治河上,这些人的经验,可以使得他们少走不少弯路。

  可是百姓们都不愿意去服役,甚至都不敢与官府说自己熟悉河工这一块。万一官府知道这些人对河工的事有经验,那么年年征役都找他,这些人不是要累死在河上。

  不过两三百人太夸张,归德不过是一个府啊。

  潘季驯问道:“河工署里这些老河工都擅长什么呢?”

  “多着呢?像小人这样擅长打坝的就几十个,还有擅长测水势,擅长打窝,能塞决口,此外最多就是会淤地的!不少人都是能人啊,也不知道官府想什么办法把他找来的。”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老头胡吹大气,还说的煞有介事的样子,就当乐子来听吧。

  不过潘季驯倒是有些放心,若归德府真的投入认真修河,那么至少贾鲁河安危倒是可以保住。

  “走!领着本督去坝上看看去。”

  当下老者带着潘季驯到堤坝上去视察,潘季驯如此熟悉河工的官员,堤坝修的有问题没问题,官府有没有用心在修,自然是一眼可以看出。

    潘季驯放眼看去,每一处堤头都蹲下来,认真看了,再用脚踩了踩。

  而单知府他们也是沿途找茬。

  潘季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越看脸色越是舒展,然后对左右道:“你们自己看,老人家随我到坝顶上看看。”

  二人走到坝顶上,潘季驯放眼眺望,贾鲁河以及两岸的堤坝都尽收眼底。

  堤坝大多已是修成,上面已是覆上了土,而且还长起了草。堤坝他方才看过了,就如同小山一般结实,这样的大堤比许多建在黄河岸边的堤坝还结实,是能抗住百年一遇的大水的。

  至少沿着河边还种起了沙柳。那柳树苗子刚刚栽下去,看看去景色甚是一般,但潘季驯可以想象出来年这贾鲁河河两岸,必然是一片绿柳成荫,丝绦垂河的景象。

  潘季驯抚须十分欣慰,这老河工对潘季驯道:“潘大人,这大坝上的土,都是从这河里挖出的河泥,用来筑坝再好不过了。”

  “河泥?河泥筑坝是最好的,但取土很费功夫吧?”

  老河工笑着道:“不费不费,事先都是挖好了引河,河道都干后,我们下去将河泥挖起来,然后堆在两岸作为堤土,如此既疏河又筑坝。”

    “还有明年还在堤间修闸口,待到六月河水一起,就将水都引至堤两旁,灌溉农田,如此即可以减缓大河水势,又可以拿河水淤田,一举两得。”

  潘季驯点点头道:“看来你们这知府还真是一位好官了。”

  老河工听了讶道:“潘大人,这是哪的话?林青天当然是一位好官了。”

  潘季驯笑了笑。

  老河工连忙道:“潘大人,我不是吃了几口皇粮,这才替人家说好话。你若不信,就亲自去归德看一看,瞧一瞧,说起林青天,只要是咱们归德老百姓没有心底不佩服。”

  潘季驯道:“我这不是来归德看一看,瞧一瞧了吗?”

  老河工斩钉截铁地道:“那你可要好好看一看,林青天为我们老百姓办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你去看看那大堤,那淤田,就会知道林青天真的是能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潘季驯笑着:“你说的本督尚未看过,而且外面的人也不这么说。”

  老河工激动地道:“外面的人?那些当官的?当官说的话能听?”

  “是啊,我知道我是老百姓,咱们老百姓说的话,屁用都没什么,说得再大声,谁也听不见。否则沿河那么多贪官污吏,皇上不会到现在仍蒙在鼓里。但是潘大人你可是大官,是好官,能够在皇上面上说得上话,你若告诉皇上林青天是个好官,他一定会信的!”

  潘季驯闻言略有所思,然后手指着河边问道:“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引黄灌淤,一共惠及贾鲁河边多少亩田?”

  “真明的田亩小人也说不上来,但三十多万亩是有的,明年河闸修好了还会更多。”

  潘季驯皱着眉头问道:“三十万多亩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打坝淤地?好,你先带我去最近的淤地看看。”

  “潘大人你的身子?”

  潘季驯摆了摆手道:“没事,不亲自看一看,本督做梦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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