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祖母
在池茑萝的家里，顾思哲并没有看到跟池鸢尾有关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连遗照都没有。
窗口刚好可以看到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顾思哲面前的池茑萝正在望向窗外。这么想来，教室公寓池茑萝所在的那个房间里也有一扇这样的窗子，虽然比不上自己那个屋子的大落地窗，但是也同样能看到公寓花坛种的一棵大树。
池茑萝整日都是坐在窗帘前面，借着窗外的光，绘着画稿上的茑萝花。提到茑萝花，顾思哲想到了之前在苏睿家手绘的那一小幅圆珠笔画来，一边说着“稍等”一边掏出钱包，那幅画完成之后就裁剪成扑克牌大小，塞进了钱包里。
那日没有美工刀，只能折叠出痕迹慢慢沿线撕开，纸上还留着不少毛边，影响了整体效果，早知道就不裁了，顾思哲开始嗔怪起自己的手工来。
池茑萝看见顾思哲手忙脚乱地翻动着钱包，不一会儿就翻出来一张小卡片出来，接过那画之后才看到是一枝茑萝正沿着篱笆攀爬。她从未听闻顾思哲提起自己还学过美术，若是没学过，能画成这样已经难能可贵了。
这一枝茑萝绝对是这寒冬腊月里池茑萝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这是池茑萝从小到大第一次收到男生送的礼物，其价值在她心中不能言说。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本子来，想要将那小小的茑萝卡片塞进了本子的夹层。
那本子的夹层所在的位置和池鸢尾的日记一般无二，都是在日记本的前两页用胶水粘合的“容器”，用来容纳书签、字条等物。
“我徒手裁剪的，四周都是毛边，真是一点都不美观。”
池茑萝淡淡地摇着头，提笔在本子的空白页写了两行字。
“没关系，交给我吧。”池茑萝从抽屉里拿出四样物件，分别是美工刀、垫板、钢尺以及透明胶带。
随后便一板一眼地开始将那幅迷你画放在桌上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俨然一幅很专业的样子，每一处都标好了记号，切割的时候有条不紊，似是常做这类事情。
很快，那张小小的画变得整齐无比，池茑萝呼了一口气，紧接着将它封存上了一层透明胶带，才算是大功告成，这一步一步的行动丝毫没有缺漏，很是熟练。
顾思哲想起了初中时候，自己很爱护课本，但是市面上出售的书皮都很花哨，自己并不感冒。于是就买了成张成张的牛皮纸，回到家中不嫌麻烦地坐在书桌前面开始整齐切割，包裹课本的封面，但是成品很是粗糙，不是缺一块就是多一点的，看来池茑萝小的时候没少包书封面啊。
顾思哲不禁笑出了声，“你是不是小的时候经常包书封皮，所以才做的这么好。要是手机钢化膜碎掉的话，完全不用去街上贴了，自己就能完成，真是羡慕。”
对于顾思哲张口就来的夸赞，池茑萝只是笑了笑，很快在纸上给出了解释。
“我这个还不算是最好的，只是皮毛罢了。我姐以前经常自己封照片，那个时候家里没有塑封机，我姐姐就买了宽胶带自己塑封，每次都力求完美，透明胶带下的照片连一粒灰尘、一点绒毛都没有。我小的时候包的书皮，大都是我姐姐封的，我只是在一旁偷学了点而已。”
池茑萝的喜悦溢于言表，对于池鸢尾这个姐姐很是骄傲，不仅成绩优秀是自己的榜样，几乎是全能型，什么技能都傍身，好像就没有她不会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顾思哲的话里充满着赞叹。
“每次封好之后的书都很漂亮，上课的时候都不舍得翻开，怕弄出褶子来，不好看了。”池茑萝对姐姐给自己封的书皮很是喜欢。
“你房间里有没有她封的书，我也想看看。”顾思哲的心里充满着好奇，自己也想目睹一番池茑萝所称赞的书封起来。
“搬家的时候太仓促，没能带过来，等到回X城的时候，我再找出来给你看。”池茑萝开始回忆起那个时候搬家的情形来，很仓促，父亲决定之后就紧接着实施了。没能带太多的东西离开，姐姐的所有东西都封存在了原先的家里，变成了不能说出口的禁忌，池茑萝怕自己一说就会勾起父母的伤心事。
“就快了。”顾思哲感叹到。
天色渐晚，隔壁的邻居放起了鞭炮，那炸碎的鞭炮表皮随风混着雪花落进了池家的院子。鲜红的表皮飘落在洁白的雪上，很快便晕染开来，像是一朵带血的花......
一切静止了许久，那雪混着刚开始的大红色逐渐转为了温柔的浅红色，就像是顾思哲所望着的池茑萝那淡淡的唇......
隔壁的喧嚣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时远时近的声响就这样传进了顾思哲的耳中，那是母亲呵责孩子的声音，顾思哲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行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滴答、滴答”流到了手背上。
很快，顾思哲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扬起手擦拭着泪花。
池茑萝也听见了隔壁的声音，自然而言也知晓了顾思哲为什么潸然泪下，随即暖心地递过来一方手帕，那手帕中包着两颗千纸鹤的糖。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到了某些时候，就会莫名地想起我妈......”顾思哲将两颗糖放在手指间转着圈，言不由衷地说着。“可能也是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二的缘故，不是到了今天，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娘家的嘛......可能就想起来了。”
“阿姨一定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池茑萝将本子递给顾思哲。
“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了。”顾思哲突然苦笑起来。“说到大年初二，伯母她......”
池茑萝摇头的瞬间，顾思哲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听我妈说过，我外公外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妈小的时候过得很苦，经历过痛苦的人都会变得坚强，比如说我妈还有你。”池茑萝写这行字的时候，目光突然温柔起来。她联想到了眼前的顾思哲，同样是童年过得辛苦。
顾思哲欣慰地笑着对上了池茑萝的视线，自己也是现实所迫罢了，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也会落泪。
“对了，你之前跟我说你奶奶生病了，过年的时候有没有去看她？”之前生日的时候，顾思哲给池茑萝讲旧事的时候曾提及过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
“还没呢。”顾思哲言语里充满了惭愧，奶奶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因老年痴呆摔伤了腿，自己却碍于与父亲之间的矛盾而从未主动去探望过，真是不孝。顾思哲知道，自己不应该拿和父亲的矛盾当挡箭牌，不能把这个作为自己不忠不孝的理由。“等我有时间就过去。”
池茑萝也能猜出个七八分顾思哲为难的原因。
“这种事啊，一定要尽早，对于老人家来说最害怕的莫过于‘等’这个字。”池茑萝对这个深有体会，自己最近距离的接触“死”这个字，最先是自己的亲奶奶。爷爷提早过世所以池茑萝并没有过多的印象，更多的则是疼爱自己和姐姐的奶奶。
和那些重男轻女的老人们不同，池茑萝的奶奶很是疼爱她和池鸢尾，那个乡下的院子里种满了鸢尾和茑萝，两者春秋交替盛开。奶奶总说姐妹两个就像是这花儿一样，开得鲜艳，长大以后一定会被许多男生所喜欢。
如果作比较的话，池鸢尾比池茑萝年长，对奶奶的印象更深。
池茑萝还没出生、池鸢尾已经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独自坐长途汽车去乡下的奶奶家给她带去父母做的点心了。
后来，池茑萝长到了姐姐那个岁数的时候，池鸢尾已经长大了，两个人会经常在寒暑假代替忙碌的父母看望奶奶。对于老人而言，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
每年秋冬交接的时候，奶奶总会织了围巾、毛衣还有手套给两个孙女，图案从来没有重样过，这也能看出老人家疼爱孙女的心思。
等姐妹俩依次升入小学、高中之后，学业紧张，就再少有机会探望奶奶了。但奶奶依旧会不嫌繁琐地戴着老花镜挑灯夜战织着那些充满爱意的物件，腿脚也越来越不方便，只得从村东头步履蹒跚地走到村西头的停车点，将东西托付给路过的司机，捎到城里去。
再后来，清明节的前几日，奶奶因心脏病发倒在了一片盛开的鸢尾花之中......
想到这里，池茑萝的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迟迟没有落下来。
从听她提起“老人家”的时候，顾思哲就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没有再去问，静静地看着她而已。
池茑萝强忍住泪水，继而又写了两句话。
“我奶奶的坟在乡下老家的山头上，每次我爸回去拜祭从来都不告诉我，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所以我也装作不知道。等到今年的清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再去X城，拜祭一番。”
“我陪你。”
顾思哲祈祷着，希望奶奶现在一切平安，长命百岁，能够多活几年，能看到自己带着孙媳妇回去......
顾思哲听见门外有声响，随后就顺着声响望了一眼窗外，原来是池父池母散步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摞东西。
池茑萝和顾思哲一同站起身，准备迎接冒着风雪而归的父母。池父池母看到俩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帮自己提东西，相视一笑。
晚餐依旧是很丰盛，池母的厨艺相当地精湛，味道也是极好。
池母向来睡得很早，刚过八点钟，池母就回了卧室，池父和顾思哲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儿，也回了房间。
客厅里又再次剩下了池茑萝和顾思哲。
出乎顾思哲意料之外的是，外面的天空竟然放晴了，依稀可见有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发着微光。
池茑萝见顾思哲怔怔地望着天空，顺手拿起了他放在衣架上的外套递给他，自己也站起身来。
“要出去看看吗？”顾思哲穿上外套，询问道。
两人移步到了院子中，冬夜的风很是清冷，扑在顾思哲的脸上，伴随着顾思哲的哈气声幻化成了一股冉冉升腾的白雾飘散......
连接池家两层小楼的楼梯不在室内而在院子里，顺着那道楼梯可以上到对楼的房顶上。顾思哲几步就登上了楼梯的顶端，二楼防盗门的前面，转身向池茑萝伸出了手。
两人站在了最高点，恐怕普天之下少有这么呆呆傻傻的人决定在冬夜冒着冷风看星星吧，不但如此，身边竟也有人愿意这么陪着他。
四周的建筑都如此之高，顾思哲和池茑萝在这矗立的高楼之中，显得如此渺小不堪，自己只是这万千世界里的沧海一粟，总有一天会消失在这无尽的历史长河中。
顾思哲攥了攥冻得发冷的拳头，悄悄地看着身旁的池茑萝出神。眼前的人儿正认真地看着寥寥繁星，静默如雕塑一般，只有那被风吹拂的发丝涌动着证明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顾思哲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的手指，低下头想要去触碰池茑萝那暴露在冷风中的手。终于，被他得逞了，池茑萝如羊脂玉般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被顾思哲攥在暖和的手心里，本来因为害羞灼热的双颊在冷风里被慢慢同化。
可惜今晚只有星光相伴，没有月亮的踪影，顾思哲觉得有些遗憾。如若能看见月亮，顾思哲就要将夏目漱石的那句“月色真美”脱口而出了......
气温又降了两三度，本身觉得还好的顾思哲，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有些寒战，只好束手就擒，握着池茑萝的手离开了这个赏星台。
院子里的落雪在星光下隐隐泛着银光，亮莹莹的，很是好看，顾思哲站在石台阶上，捧了一抔银杏树枝干上的落雪，放在掌心，生怕它化得太快，小跑着凑到了池茑萝面前。
像是得到宝物一样，献给池茑萝。
“听说每年的初雪味道是甜的。”顾思哲以前听奶奶讲过这个小传说。
池茑萝低下头，嘴唇小心地挨到顾思哲的掌心抿了一小口，下一秒喜笑颜开。
就在刚刚捧雪的时候，顾思哲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千纸鹤糖放进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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