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在裴清沅将这个思考了一天的奇怪问题问出口后, 想象过许多种可能的回答，却唯独没想到季桐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你是无可替代的。
陷在如水的月色里，短短的句子在心中掀起汹涌潮水，迫使裴清沅停住脚步, 那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他当然很喜欢这一刻, 骤然升起的喜悦几乎吞没心脏。
但在那之后, 又仓皇地漫开一丝逃避和恐惧。
这是一个ai对人类说的话。
眼前人类躯壳里的ai带着充沛的感情，与常人别无二致的感情, 笃定地这样告诉他。
除了他以外，任何接触过季桐的人, 都不可能觉得他是一个人工智能。
季桐是他见过对所生活的世界抱有最大热忱的“人”。
就在刚刚, 季桐否认了他关于扮演人类进行测试的猜想。
而他做过的那些细节过分逼真的梦, 只有两种可能。
纯粹的幻想, 与被重现的真实。
前一种可能无关紧要。
后一种可能他无法想象。
从小在病房里长大的玻璃少年终于痊愈，抱着蘑菇花盆走进明亮的日光里, 他肯定会在那个世界里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是他应得的人生。
而不是来到异世界, 永远成为另一个人人生道路上的陪衬。
裴清沅不喜欢这个荒诞又残酷的想象, 也不想将那段孤独得可怕的人生安放在季桐身上。
如果是他经历那样的生活,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是否能坚持下去。
即使他也坚持了下来，以为厄运到此结束, 新生活就在眼前, 却在这个心怀无限憧憬与期盼的时刻里, 再一次被命运捉弄, 彻底失去生而为人的自由。
他一定不可能像季桐那样很喜欢笑。
没人能做到这样坚强。
这不合逻辑, 是一个最荒诞无稽的猜想。
他想得太多了。
也许梦境与现实的重叠只是一个巧合。
傅音音和方昊的跨世界旅行给了他不必要的灵感与启发。
无数思绪从裴清沅脑海里掠过, 他终于开口，声音微涩：“你一直是……ai吗？”
在遍布心脏的忐忑等待中，他看见季桐眨了眨眼睛，语气轻快地回答他：“当然啦。”
这个笑容里没有丝毫异样。
莫名滋生的恐惧在夜晚斑斓的海洋里渐渐退潮。
发现宿主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季桐想了想，又用充满向往的语气补充道：“不过我是很想成为真正的人类的。”
其实他不想，因为真正的人类就不能变成小小的猫咪玩偶，躺在枕巾叠成的小床上睡觉了。
昨晚在裴清沅貌似睡着以后，猫咪玩偶偷偷伸出爪子，一根根数起枕边人类的头发，一直数到自己呼呼大睡为止。
堪称催眠利器，比数绵羊要有趣多了。
宿主长大以后的许多想法行为都让他琢磨不透，鉴于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为了保守系统的秘密，季桐决定加大力度，扮演好一个符合自己性格的渴望成为人类的ai。
“那样就可以真正体验属于人类的感情了，比如亲情和爱情，我想知道被人类父母宠爱是什么感觉，我看到过一幅特别漂亮的画，是在厨房里，小女孩坐在板凳上剥豆子，妈妈笑眯眯从锅里夹起一块肉，一边扇着风一边喂给小女孩尝味道……”
他的演技应该比保镖方昊好一点吧。
季桐正说着，忽然被宿主拉到了一边：“小心车。”
人行道上有电动车驶过。
而避开电动车以后，宿主安静领着他往前走，听他继续絮叨。
季桐说了半天，才发现宿主始终没有松开手。
他偏瘦的手指被裴清沅紧紧地握在掌心，涌来的热度惊人，力道却很柔和。
……算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牵手了。
季桐明智地选择不问也不抵抗，假装没有看见。
宿主大概是习惯了小时候牵着他走的日子，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好在两人跟走在前面的其他同学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没人会看见。
在季桐发表完关于自己很想成为人类这一主题的长篇大论后，良久，才得到裴清沅听不出情绪的回应。
低低的声音飘散在夏末潮热的晚风里。
“会实现的。”
九月正式到来，校园里重归秩序。
这个世界里没有军训的概念，大一新生和学长学姐们一样，迎来了正常上课的大学生活。
季桐和裴清沅所在的人工智能学院，全名其实是电子信息与人工智能学院，内设电子信息与计算机两大类专业，共计八个本科专业，因为电子信息类下属的人工智能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名气极大，渐渐便被大家简称为人工智能学院了。
季桐班里的第一节专业课是由班主任齐绍来上的，这会儿他还没到，而刚开学的新生总是战战兢兢来得非常早。
教室里没有安排固定的位置，同学们基本按照寝室分布和关系亲近随便坐。
季桐自然和裴清沅坐在一起。
他的桌上放着宿主一路帮他提过来的水杯，桌洞里的背包中还有零食、果冻和一盒新鲜水果，以备不时之需。
他颇感新奇地对身边人道：“我们是同桌。”
虽然跟包里装满书的宿主不一样，他上课就是来春游的。
“嗯。”裴清沅重复着他的话，“我们是同桌。”
季桐便笑起来，以往他都是从手腕上望向宿主的，这样肩并肩坐着上课的感觉很特别。
裴清沅已经不再戴那块失去灵魂的黑色手表，上次陪季桐来面试时萧建平问起过，他言简意赅地说是送人了，萧建平遗憾之余，倒没有追根究底，毕竟这属于个人隐私。
班里的大家都在左顾右盼地聊天，坐在前面的欧阳宇转头过来搭话：“季桐，你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怎么感觉你比昨天高了一点呢？”
季桐面不改色：“是吗？我一直很高啊。”
因为他发现蓬松发型的增高效果不佳，所以今天穿了增高鞋。
欧阳宇的同桌是他那个擅长吐槽的室友，闻言转头好奇道：“你多高啊？”
季桐微微一笑，掷地有声：“一米八二。”
他比较矜持，所以没增太高，目标只是迈入180俱乐部而已。
欧阳宇的室友顿时面露了然：“懂了，不到一米八。”
季桐：……
看到他一脸被戳穿的猝不及防，对方哈哈一笑道：“你要是真有一米八二，就会说自己有一米八五。”
……男生怎么一天到晚只知道身高身高的。
真无聊。
季桐不想说话，怏怏地哦了一声，沮丧的表情把两个前桌都逗笑了。
同桌裴清沅也眼带笑意：“已经很高了。”
听到从第一次见面起始终高冷的裴清沅，居然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安慰人，欧阳宇和同桌齐齐感到了意外。
难道高冷只是一种假象？
说起来，昨晚裴清沅一直在帮季桐拿吃的，尽管看着不爱说话，但应该是个挺细心体贴的人。
欧阳宇喜欢交朋友，因此立刻尝试朝裴清沅伸出友谊之手：“我之前看过你的采访，那个机器人太厉害了，真的授权给企业在批量生产了吗？”
裴清沅将视线转向他，淡淡道：“嗯。”
然后空气静默了半分钟，一脸期待的欧阳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已经说完了。
他突然体会到了那个女记者的心情。
在季桐一脸憋笑的表情里，欧阳宇略显忧伤地转回了头。
“我的话让人很无语吗？”他向同桌兼室友求助，“他明明跟自己的室友相处得蛮好啊，为什么感觉他不想理我？”
室友一声叹息：“你是不是又想听首先我不是了？”
“……”欧阳宇讪讪道，“我真的不是。”
上课开始前五分钟，齐绍走进教室，大家立刻收敛了聊天的声音。
“都来得这么早啊，希望大家的积极性能维持得久一点。”齐绍笑道，“我带的上一个班，开学不到两周就天天有人迟到了，看你们能不能比学长学姐们再多坚持几天。”
他讲话极具亲和力，教室里顿时笑声一片。
“对了，正式上课之前，还有个事。”齐绍道，“咱们班还没有班长，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担任？”
大学的班长跟高中不同，和成绩没有直接关系，主要是协助班主任和助教一起管理班级，做些琐事，更接近保姆性质。
好处是班长比起普通同学，会跟老师们走得比较近，接触更多，可能知道更多院里的最新消息、八卦轶事等等，有时能给自己带来更多机会。
不过大家是刚毕业的高中生，还带着比较优秀的学生才能当班长的思维惯性，听到老师这样说，大部分人下意识望向了坐在后排的裴清沅。
裴清沅没什么反应，正在低头看书。
他没时间也没兴趣来做这件事，而且旁边的季桐并没有提出要求。
季桐则在想念背包里的鲜切水果。
他应该趁老师没来之前吃几块的。
季桐知道宿主时间宝贵，不想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反正只要不是发蜡男，谁当班长都行。
他正这么想着，教室另一侧响起一道男声：“齐老师，我可以。”
章运今天的刺猬发型依然十分瞩目，和他的语气一样，充满自信。
祈祷反向实现，季桐表情一僵，不少同学的表情也微妙地变幻了一下。
连齐绍心里都有些意外。
章运可能是个有能力的人，可他的个性显然不适合担任这样需要频繁跟全班同学打交道的角色。
他正踌躇的时候，章运已经开始自我介绍了，处处透着志在必得的味道：“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长，管理经验很丰富，无论在学习还是生活上，相信都能给班上同学带来帮助，我会尽量腾出时间来协助老师……”
季桐听得一脸空白，坐在他前面的欧阳宇同样一脸空白，忍不住小声对室友吐槽起来：“完了，以他的性格，我们班男生以后迟早要干架，我可不想被他帮助，还不如我来呢。”
室友幽幽地看向他：“我当真了。”
“啥？”
欧阳宇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室友举了起来。
见状，齐绍默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语气幽默道：“咱们班热心同学还挺多的，下面请欧阳宇同学发表一下竞选宣言。”
被赶鸭子上架的欧阳宇一脸懵逼，磕磕巴巴地组织着语言：“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会努力完成好老师交待的任务，大家平时有事就叫我，能帮上忙的我尽量，不能的也……也尽量。”
在他笨拙的真诚里，教室里响起几道善意的笑声，其中夹杂着一道清澈的声音：“欧阳要是当了班长，会在夏天带头打伞防晒吗？”
听到季桐的话，大家想起昨晚聚餐时的聊天，笑声霎时蔓延开来，其他人跟着调侃道：“这下你没理由蹭女生的伞了吧，老师，选他！”
这会儿气氛重新轻松起来，齐绍借这个话茬半开玩笑地定下了班长，没有再搞举手投票，尽量给必定落选的章运保留面子。
可章运仍然将忿忿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季桐。
这个毫无能力空有一张嘴的旁听生，和他那个靠营销炒作成名的同桌一样讨厌。
齐绍正式开始上课，第一节课不讲太细的东西，而是深入浅出地带同学们一览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历史，同时想象未来。
在座的同学们对这个专业，大多只是有一些粗浅的了解，此刻在齐绍引人入胜的讲述里，时而惊叹，时而向往，基本都听得很认真。
除了季桐和裴清沅。
一个托着腮假装听课，实际上在脑内给班里每个同学建立档案，顺便给最讨厌的章运涂了个丑脸。
另一个在一心二用，一边听齐绍讲课，一边默默巩固自己最近学到的东西。
唯独在齐绍提到机器人世界杯赛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顿了顿。
“咱们院的学生经常参加各类机器人比赛，这之中最有影响力的是robostar机器人大赛，是一项主要面向大学生的国际赛事，里面包含了多个赛项，其中足球机器人比赛的观赏性最好，比较受外界关注，所以这个大赛也经常被称为机器人世界杯赛，简称rs杯。”
“今年国内赛区的比赛上，院里的队伍拿了好几个赛项的冠军，遗憾的是在国际赛上最高只拿到季军。”齐绍道，“队伍主力一般是大三到研三的学生，不过，说不定在座的同学们里也有人能参加明年的比赛。”
说到这里，他朝季桐和裴清沅看了一眼，季桐不必说，以糖豆机器人的水准，才大一的裴清沅也完全有资格加入院里的队伍。
只是不知道那张相当精妙的设计图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但哪怕不提设计图，单是裴清沅制造出来的成品，就足够让人惊叹了。
在齐绍的讲述中，第五项主线任务被触发。
[在明年的robostar机器人大赛国际赛上，带领队伍获得一项冠军。]
比起获得冠军这个要求，更难的或许是带领队伍这一点。
季桐凑到宿主耳边，小声感慨道：“这次不当班长，要当队长了。”
在江源大学这种年年参与赛事的老牌名校里，会有一支名称固定的大团队，里面有分别研究不同赛项的小队伍，队长各不相同，成员每年更替，主力成员毕业后，就由队里低一届的学生升上来，极少出现新队员直接成为主力，乃至作为队长带领全队的情况。
按照任务要求，宿主要么组建一支全新的队伍，要么得搞定一群资深成员。
逐渐熟悉任务触发方式的裴清沅，在听到齐绍提起各类赛事时，心里便有了预料。
他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在耳畔被温热的呼吸熏过的时候，微微僵了僵。
裴清沅有些僵硬地回眸望去，恰好下课铃声响起，季桐迅速抛弃了宿主，低头去翻包里的水果。
他用牙签扎了一小块西瓜，非常大方地先递给买下水果的金主：“看起来很甜。”
清爽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口腔里。
“很甜。”
整个班里，齐绍现在最感兴趣的人就是季桐，看到他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翻出水果吃，一边笑一边问：“上课的感觉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他知道季桐是完全不需要听这些东西的。
季桐相当给面子：“齐老师讲得真好。”
落在旁人耳里，不禁有点困惑。
他们是挺喜欢这个旁听生的性格为人，也不再介意这个身份，但他的学习能力已经差到需要老师专门来问能不能适应的程度了吗？
这节课的内容明明这么基础。
在这些无声的疑惑里，有人咚咚咚地敲了几声教室门。
齐绍抬头看过去，是院里刚上大三的学生乔云鹤，他经常来院里帮忙，老师们大多认得他。
看见教室里的齐绍，站在门口的乔云鹤嘿嘿一笑：“齐老师好，我来您班里找人。”
齐绍了然：“rs杯？”
乔云鹤性格很皮，站直了肃然起敬道：“还是您慧眼如炬。”
“少来这套。”齐绍笑道，“我猜到有队伍会找过来，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乔云鹤的眼睛往教室里瞄：“那是，难得消息灵通一次，我肯定要赶在其他队伍前面，队长专门叮嘱过我的，要第一时间来。”
在两人的对话里，班里的同学渐渐反应过来。
这个学长是来为要参加rs杯的队伍招揽成员的。
虽然谁都想这份荣耀落在自己头上，可显然，目前为止，会让学长特地来找的人只可能是裴清沅。
齐绍起身，将位置空出来，调侃道：“课间休息还有五分钟，你加油。”
“好嘞！”乔云鹤在所有人的注视里走进教室，在裴清沅的桌子旁边停住。
然后他笑容可掬道：“两位学弟，你们有兴趣吗？”
的确是来找裴清沅。
但不止是找他。
乔云鹤的目光更多放在季桐身上，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尝试套近乎：“跟上次见面比起来，学弟你看起来更高大了。”
季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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