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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人


  一

  张居寿背着药箱,乘着把黑伞,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

  他的右边是形态雅致的太湖石,左边是在秋雨中瑟瑟发抖的黄菊和倒映着墨云的大湖。

  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这么漂亮的地方。

  因为他实在太丑。他的左眼是瞎的,脸上因为年轻时诊断失误导致一个妇人死亡,被她的丈夫用匕首划开一道口子,至今还能看到那道长长的伤痕,所以他的妻子早在三十年前走了,带着孩子,带着家产走了。

  可是他来了。据说苏州首富苏屠的小妾已经十天卧床不起,作为苏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他怎么能不来呢?

  “张大夫!快点!”

  张居寿紧走几步,走到仆人身旁,带着歉意说:“对不起。”

  仆人笑着说:“没事。”

  这个小妾的院子像许多小妾的院子一样在宅子边上。宅子依山而建,山被围在了宅子里。外边是条车水马龙的长街,长街对面是座四层客栈。

  院子四周有长廊,中间是一条用步石铺成的小路。小路左边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睡莲已枯萎,红色的鲤鱼在里边游着。他们经过时鲤鱼游到了他们身旁。右边是一个小小的花圃,花圃里黄菊正盛。

  走到门口,仆人笑着说:“您进去吧,我还有事。”

  张居寿嗫嚅着说:“我一个人怎么能进去?”

  仆人说:“没事。”

  他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张居寿看着仆人的身影,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屋子里一个娇柔优美的语声说:“请进。”

  张居寿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室内昏暗,主人却没有点灯,桌子上甚至连烛台也没有。屏风上画的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群山和村庄都积着雪。有两个人正艰难地往山腰的寺庙走。转过屏风,他闻到了一股清甜的茉莉花香,他忽然以为自己走在了春天的百花园中。

  李秋人微微起身,看到是一个大夫,说:“张大夫?”

  张居寿说:“嗯。”

  李秋人指着床前的凳子,微笑说:“您坐。”

  张居寿走过去,把药箱放在地上,坐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竟看呆了。他进过许多高官豪富的家,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温婉,哀伤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轻纱,曲线柔和的胴体在秋雨的映照下若隐若现,乌黑的长发散乱地披在枕上,窄而长的眼睛如两弯新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才从她身上移到她脸上。

  李秋人垂着头,说:“我是什么病?”

  张居寿说:“我给你把一下脉。”

  李秋人头垂得更低,伸出了胳膊。

  她抬起头,发现这位大夫的左眼是瞎的,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痕。她没有害怕。她知道真正的丑恶不是身上的,而是心上的,正如苏屠一样。

  张居寿看见这位小姐在看自己,心里非常失望。他确信她会讨厌自己。他错了。她非但没有讨厌他,反而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张居寿颤声说:“小姐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他本不需要问的。

  李秋人缓缓吟说:“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秋风秋雨秋人泪。”

  张居寿眉头微皱,说:“这句话好像不是这样的。”

  李秋人目光哀伤地说:“诗表达的是人的感情,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张居寿默然半晌,说:“小姐叫秋雨?秋人?”

  李秋人说:“秋人,李秋人。”

  她将盖在脖子上的长发放到头后,他便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伤痕。

  他忍不住问:“你脖子……”

  她忽然哭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打的。”

  他忽然想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

  他说:“你为什么不逃呢?”

  她说:“我父母都死了,我能去哪里?”

  他沉默了。他想说‘你愿意跟我走吗’?可是他怎么能说出口?像他这样一个人怎么能配得上她?

  “我是什么病?”

  “你是因为积郁太重才会这样的。”

  “我会死吗?”

  他的眼泪从他瞎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你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会的。”

  她苦涩地一笑,笑容犹如雪地上突然绽开的一朵梅花。

  张居寿跑出苏府,跑去离苏府最近的‘保春堂’买了许多‘安神丸’,跑回了李秋人的屋子。

  此时的李秋人已经从床上下来,坐在了桌子旁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客栈。

  看见张大夫提着一大包药气喘吁吁地进来,李秋人站起身,躬身说:“谢谢。”

  张居寿说:“不客气。早晚各两粒,吃了你就会好些的。”

  李秋人的眼里已泛出泪花:“您坐,我给您倒杯茶。”

  她给张居寿倒了杯茶,又不自觉地看向了人声嘈杂的客栈。

  张居寿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飘在梳妆台上的秋雨。

  他好奇地说:“你既然看见雨飘了进来,为什么不关上窗子呢?”

  李秋人怔了一下,说:“我不是看雨,是看客栈。”

  “看客栈?”

  “嗯。客栈里有人。看着他们,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二

  张居寿不自觉地走上了宅子外的长街,走进了客栈。

  客栈一楼是饭铺。这时正是吃下午饭的时候,饭铺里人很多。

  一个四肢短小,头却很大的小二笑着迎了上来,看见张居寿瞎掉的左眼和脸上的伤痕,他不由地皱了皱眉:“打尖?住店?”

  张居寿没有理这小二,走到柜台,扔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说:“店家,我要三楼右边的房间!”

  店家看到这位客人的瞎眼和刀疤,摇了摇头,叹气说:“小二!给这位爷三楼‘天字第一号房’!”

  刚才的小二朝四周看了看,看见其他人都在忙,只好不情愿地走上来说:“爷,我带您上楼!”

  他把张居寿带到‘天字第一号房’,把钥匙递给他,皱眉说:“爷,我走了,有事叫我。”

  客房侧面的博古架上摆着象牙雕、根雕、玉器、瓷器,唐三彩等各种珍物,右边是几扇绘着花鸟的屏风,地板上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正中的海南黄花梨桌子上放着金质酒壶、酒杯,酒壶里装着波斯运来的葡萄酒。

  张居寿连这些看也没看,径直走向了窗子。

  李秋人仍然坐在刚才的位置,痴痴地看着客栈。

  “她好像在看二楼?”

  张居寿非常失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三楼。他清楚地看到她朝自己笑了一下,又皱起眉,垂下了头。

  晚上的时候雨停了,雪白的月光撒满了她的房间。她仍然坐在那里,看着客栈。他看见了她脸上,眼里雪白的月光。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呢?”

  李秋人洗了脸,打开窗子,坐在了梳妆台前。

  辰时刚到,太阳照上了对面客栈。可是晨风寒冷,纵然穿着厚衣,她仍然能感受到透骨的寒意。她没有关上窗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律动。

  她不自觉地看向了三楼中间的那扇窗子。张大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看着他,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她思忖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呢?不,不可能,他是苏州的名医,肯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他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一个忧郁,满身伤痕的女人呢?他倘若喜欢我的话我愿意跟他走。他外表虽然丑陋,但心思善良。若是和他一起生活的话,我一定会幸福的。”

  她拿起桌上黑色的梳子,照着铜镜,细细地梳她那头乌黑光亮的秀发。无论哪个女人有她那样一头秀发,都会可爱许多。

  她没有化妆,没有打口红。她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怎么会需要这种俗气的陪衬呢?

  小绿端着饭食走了进来。木盘里是两个包子、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

  小绿是她嫁到这里时陪她的丫鬟。她对自己非常好。若是没有她开解自己,自己说不定早就自杀了。

  李秋人吃得很慢。

  小绿失笑说:“小姐这样吃不怕饿死吗?”

  李秋人垂下头说:“饿死了更好。”

  小绿捂住小姐的嘴,柔声说:“别说这种丧气话!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李秋人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绿扫地、整理博古架上的古玩、擦梳妆台上的泥垢,点亮桌子上的灯。不一会,这个阴冷的小屋就变得温馨可人了。

  李秋人弯下腰,把鱼食撒进了小池。看着鱼儿灵动的姿样,她面上绽开了一朵笑容。这时阳光撒满了这个小院,撒在了李秋人的脸上,真有一种别样的美。

  撒完鱼食,李秋人正待回屋,小绿牵起她的手说:“小姐,我们出去玩吧!”

  李秋人说:“我不想出去。”

  小绿眨着眼睛说:“我偏要你出去!”

  李秋人笑着摇了摇头,只好跟着这个坏丫头走出了小院。

  小院外是一条与院里同样的步石路。路旁是高大的落羽杉。李秋人喜欢四月份的时候站在落羽杉下仰首看落羽杉清凉的叶片。再往前走,路边有一些雅致的太湖石,石桌和一大片黄菊。

  小绿笑着说:“我们坐会吧?”

  李秋人说:“好的。”

  她们坐下来,欣赏着身旁这一大片菊花。菊花沐在阳光里,经风吹拂,犹如数个正在舞蹈的仙子。

  李秋人说:“又到秋天了呢。”

  小绿伤感地说:“是呀!一年又快过去了。”

  李秋人吃惊说:“原来你也会伤感?”

  小绿微笑说:“当然!可是我无论多么伤感,也总比小姐你好些。你真应该改变一下呢!”

  李秋人默然良久,说:“我因为父母欠苏家太多钱被送到这里抵债,每天被苏屠打,被她侮辱,怎么可能快乐呢?”

  小绿握住小姐的手,鼓励她说:“你有我这个朋友,有阳光、假山、花朵、竹林、溪水、小亭、湖、鱼儿、游船、草地、树林,水榭,还可以逛街,买吃的、买衣服、听戏、喝茶、看杂耍、看木偶戏、看烟花,看灯会,怎么可能无法快乐?”

  李秋人说:“如果这些能让我快乐的话,这五年来我为什么没有改变呢?”

  小绿柔声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努力去改变。我相信你如果努力的话,一定会比所有人都快乐!”

  李秋人垂下头,没有说话。自从来到苏家,父母自杀,她从未奢望过快乐。

  穿过这一大片菊花,李秋人和小绿来到了竹林。

  竹林里种植的是十几米高的毛竹。毛竹已老,枯黄的叶片洒满小路。小绿看着洒在小姐脸上的斑驳的竹影,听着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不觉愁绪满肠。

  溪水在竹林深处缓缓流淌。

  小绿指着溪水旁的游廊,喘着气说:“累死了!我们歇会吧。”

  李秋人看着小绿娇红的面颊,微笑说:“你怎么比我还娇弱呢?”

  小绿娇嗔说:“小姐你经常来这里,当然不会累了!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难道不会害怕?不会觉得闷吗?”

  李秋人微笑说:“我就是因为这里没人才喜欢到这里来的。我总感觉他们瞧不起我。”

  “哪有”!小绿反驳说,“小姐又漂亮、又温柔,又知书达理,谁会瞧不起你呢?”

  李秋人微微叹了口气,说:“我是妾,经常被他打,被夫人羞辱,他们怎么会看得起我呢?”

  小绿说:“小姐多心了。妾也是人,苏州城里有许多女人整天被丈夫打,许多妾被正室羞辱,他们怎么会独独看不起你呢?”

  李秋人没有说话。小绿是个活泼,乐观的人,怎么会明白自己这种悲观的人的想法呢?

  小绿牵起小姐的手,眨着眼睛说:“小姐,给我走!”

  李秋人不由分说就被这个坏丫头拉到了溪边。

  小绿挽起裤脚,脱掉鞋袜,跳进了溪水里。她虽然没有李秋人漂亮,但也是个美女。你如果这时看到她雪白的脚,一定会喜欢她的。

  李秋人吃惊地说:“你不冷吗?”

  小绿指着头上的太阳,眨着眼睛说:“太阳这么大,怎么会冷呢?”

  “小姐也下来吧!”

  李秋人摇摇头,正待逃走,不料被小绿扯住衣袖,扯进了水里。她的鞋袜,裙子全湿透了。

  站在凉爽的小溪里,李秋人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清凉起来,抑郁和烦闷渐渐淡去。她闭起眼睛正享受着这种美好,小绿突然把水泼在了她脸上。李秋人弯下腰娇嗔着往小绿身上泼。小绿不甘示弱,舀起水大把大把地朝小姐身上,脸上泼。李秋人敌不过她,喘着气朝上游跑。小绿娇笑着追着她泼,就像追一只柔顺的小兔子一样……

  李秋人把脸盆架上的毛巾递给小绿,笑啐说:“快擦擦,我给你拿衣服。”

  小绿说:“你先擦。我真怕你感冒呢!”

  她不说还好,刚说完李秋人就打了个喷嚏。小绿握住小姐细细的胳膊,柔声说:“没事吧?”

  李秋人垂下头,说:“没事。”

  她擦干头发和脸,进里屋换衣服去了。

  小绿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后,探出头看小姐换衣服。她是面向对面墙壁站的。她优雅地脱掉了她的鞋袜、裙子,秋衣。随着她内衣一件件落下,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一点点呈现了出来。她雪白的脖颈、曲线柔滑的后背、笔直修长的腿,美丽的足踝都那么迷人,那么销魂。

  “嘿!”

  李秋人身子一颤,转过了身。她一手捂住胸膛,一手捂住下身,轻啐说:“快出去!”

  小绿非但没有出去,反而走到了小姐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身体。

  是啊!人的身体是几万,几十万次因缘际会创造的圣物,而美人的身体更是圣物中的圣物,又有谁能不为之沦陷呢?

  李秋人连足尖都羞得通红。她跺脚说:“快出去呀!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小绿娇笑说:“好,我出去!”

  不一会儿李秋人穿着件淡紫色的裙子出来了。她笑啐说:“小鬼,快进去吧!我把衣服放在床上了。”

  小绿抱住小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娇笑着跑进了里屋。

  李秋人坐在梳妆台前,梳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梳着梳着,她不自觉地看向了三楼那扇窗户。

  张大夫在看自己,像昨天那样看自己。她垂下头,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小绿出来时穿着件红色的裙子。李秋人皱眉说:“这条裙子哪来的?”

  小绿嘟起嘴说:“你不记得咱们上个月逛街时我买了这条裙子?我偷偷放在你这了。”

  李秋人说:“我怎么没看见?”

  小绿说:“你只注意你那些白色,紫色的裙子了,哪能看到别的?”

  李秋人笑着说:“也对。”

  过了半晌,她垂下头,红着脸说:“你说我如果从这里出去,会过得幸福吗?”

  “出去”?小绿惊讶地说,“外边你一个人也不认识,能去哪儿呢?”

  李秋人说:“我说如果嘛!”

  小绿看着小姐低垂的头,认真说:“会的!像小姐这样的女人,无论嫁给谁他也不会忍心伤害你的。”

  李秋人霍然抬起头,用一双淡紫色的眼眸看着小绿,皱眉说:“真的吗?”

  小绿重重地点了下头,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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